他引经据典,尤其是引用光武帝钦定为官方学说的《河图》《洛书》等谶纬典籍中的神秘预言,将君权的神圣性推到了极致。殿内其他今文学派和依附谶纬的大臣纷纷附和。
丁鸿眉头紧锁,他本能地反感这种将政治关系彻底神学化的倾向,想开口反驳“君臣以义合”的古训。但当他眼角余光瞥见偏殿珠帘后那个模糊却无比威严的身影时,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他敏锐地意识到,皇帝需要的不是争论,而是一个能稳固江山社稷、强化中央集权的理论根基。他沉默地低下头,手指用力攥紧了衣袍的下摆,指节发白。一种无力感攫住了他。
张酺见丁鸿沉默,气势更盛,转向下一个议题:“父为子纲!孝道乃百行之首!《孝经》云:‘夫孝,天之经也,地之义也,民之行也。’天地神明,皆在俯察人子之孝!岂容忤逆?!”
“夫为妻纲!”另一位博士立刻接口,“阴阳有序,乾坤定位。夫乃乾阳,主外;妻为坤阴,主内。妇人从夫,乃天地自然之理!《礼纬》有言:‘妇人三从之义,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此乃纲常大义,确保家国安宁!”
这些基于谶纬神学包装起来的“三纲”理论,被今文学派以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神圣的口吻抛出,辅以大量神秘莫测的“天象”、“符命”作为佐证(如“夫星明则妻道正”、“父星晦则子行亏”等)。殿内那些持古文经学或相对理性观点的学者,面对这种强大的政治正确和神学压力,大多选择了沉默。即使偶有微弱异议,也很快被淹没在众口一词的“天意如此”、“古谶有载”的声浪中。
班固飞速记录着,笔下流淌出的文字,交织着庄严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窒息感。他看着张酺等人引述着那些玄之又玄、无法证实的谶语纬书(如“赤龙吐珠,伏羲受图”、“玄鸟生商,天命所归”),将冰冷僵硬的等级秩序涂抹上神圣不可侵犯的金漆,心头百味杂陈。他知道,这些被赋予“天意”的条规,将从此成为悬挂在每一个帝国臣民头顶的枷锁。
这时,贾逵站了起来。他巧妙地避开了尖锐的立场之争,开始阐述“五常”之道:“夫仁、义、礼、智、信,此五常之道,乃维系三纲之血肉,教化之本源!仁者爱人,义者循理,礼者别异,智者明辨,信者不欺。此五者,亦与五行(金木水火土)、五方(东西南北中)、五色(青赤黄白黑)乃至五脏相配,上应天象,下合人伦,乃圣人所定,垂范万世之至道!”
他将抽象的儒家道德规范与当时流行的阴阳五行学说、谶纬中的宇宙图式紧密相连,构建出一个庞大、精密、无所不包的天人感应宇宙伦理体系。在他的描述中,遵循“三纲五常”,不仅是道德要求,更是顺应天道、维持宇宙和谐秩序的必然选择!这一套体系宏大、神秘、自洽,具有很强的迷惑性和说服力。
争论的声音渐渐平息下来。一种新的共识,在皇帝无形的意志主导下,在谶纬神学的光环加持下,在贾逵调和折中的巧妙阐释下,艰难地、带着一丝强制的意味,慢慢凝聚成形。
珠帘微动。汉章帝刘炟终于缓缓步入正殿。他神色平静,目光深邃地扫过全场。方才争论最激烈的张酺、丁鸿等人,此刻都屏息垂首。
“众卿之论,朕已尽知。”章帝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裁决的终局意味,“张卿所言君权天授,纲常有序,乃固国安邦之基石。贾侍中所论五常融通,天人相应,深得教化之精髓。三纲五常,经纬天地,人伦大本!此乃维系我大汉江山社稷、导引万民之正道!”
他稍作停顿,目光最终落在班固身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委托:
“班卿,汝乃当世良史,文采斐然。朕命汝总揽诸儒奏议,删削浮辞,撮其精要,务使纲举目张,义理昭彰,编纂成书,颁行天下,以为永制!”
皇帝的金口玉言,为这场旷日持久、充满思想交锋的白虎观会议,画上了一个具有决定性意义的句号。一部即将深刻影响中国历史进程的官方意识形态法典,呼之欲出。
启示:
当思想被铸入权力的熔炉,锻造出的可能是秩序的基石,也可能是禁锢灵魂的神坛——关键在于,那淬火的火焰,是真理之光,还是欲望之焰?
3。通义垂世:玉轴金章定一尊(公元79年仲春)
皇帝的谕令如同一道不可违逆的敕令,白虎观内喧嚣一时的激辩尘埃落定。那些曾经激烈碰撞、火花四溅的思想锋芒,此刻都必须收敛、融合,最终纳入皇帝钦定的框架之内。校书郎班固成为了这场思想整合工程的核心执笔者。他面对着堆积如山的奏议、辩论记录、各家经说笺注,深感责任如山。
班固的工作地点搬到了石渠阁——这座皇家藏书楼内竹简如山,翰墨飘香。巨大的书案上铺满了简牍。他每日埋首于浩繁卷帙之中,烛火常常摇曳至深夜。窗外春日的气息渐浓,鸟鸣婉转,却似乎都被隔绝在这肃穆的书阁之外。
他需要做的,远非简单的誊抄汇总。这是一次带有强烈导向性的“整理”。
张酺等人关于“君权神授”、“三纲神圣”的谶纬论证,因其最契合皇帝强化权威的需求,被放在了最核心、最醒目的位置。那些引用的神秘谶语(如《河图》曰:“帝者承天立五府,尊天重象也”),被小心翼翼地保留并加以渲染,成为支撑“君为臣纲”不可动摇的基石。
贾逵精心构建的以“五常”为核心、贯通天人阴阳的庞大伦理宇宙体系,因其圆融自洽、易于推行教化,被完整采纳并加以系统化阐述。他将仁、义、礼、智、信与五行、五方、五色、五脏、五味乃至官职、历法强行对应,形成一个看似包罗万象、实则牵强附会的巨网(如“仁属木,在东,色青,对应肝,主生发;义属金,在西,色白,对应肺,主肃杀”等等)。
而对于那些来自古文经学派或少数派的不同声音,尤其是质疑谶纬荒诞、强调君臣父子关系应包含道义与情感的观点,班固则必须行使“删削浮辞”的权力。丁鸿等人曾主张的相对性言论、强调责任对等的古训(如“父慈子孝”而非单方面强调“子孝”),在最后的文本中被淡化处理,甚至被有意无意地忽略。班固翻到丁鸿当初那份措辞激烈、引证大量古文经书驳斥谶纬的奏议时,手指微微一顿。他抬起头,仿佛透过重重的书架,看到了那位老儒倔强而失望的眼神。班固轻叹一声,这份珍贵的奏议终究被他压在了箱底,未能进入定稿。一种身为记录者却被剥夺了完整记录的悲哀,悄然爬上心头。
“尽信书,则不如无书…然今日此书,岂能不信?”班固低声自语,喉头泛起一丝苦涩。他深知自己笔下的每一个字,都将成为未来无数士子必须奉行的圭臬,成为判定是非、规范行为的铁律。这份沉重感让他下笔如有千钧。
历时月余,一部结构宏大、条理清晰、辞藻庄重的巨着终于编纂完成。班固为其命名——《白虎通德论》,后被尊称为《白虎通义》。
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清晨,《白虎通义》的定稿被庄严地呈送至御前。汉章帝刘炟在宣室殿郑重地翻阅着这部凝结着帝国意志的典籍。看着那些被精心编排、被赋予“天意”光环的“三纲五常”理论体系,看着那些将皇权、父权、夫权神圣化的谶纬依据,看着那套将伦理秩序与宇宙图式紧密结合的精密解释,年轻的皇帝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这正是他发动白虎观会议的根本目的——统一思想,稳固皇权。
“善!班卿之功,堪比子房(张良)!”章帝欣然赞道,“此书条贯清晰,义理昭明,正本清源,足为万世法式!着即缮写副本,颁行天下学官、郡县,令诸生习诵,务必使圣人之道,归于一致!”
很快,由皇家工匠精心誊写在洁白丝帛上、装裱着玉轴的《白虎通义》正本被供奉收藏。而无数简牍制作的副本,如同承载着帝国意志的种子,被驿骑快马加鞭送往大汉疆域的每一个角落。
太学之内,气氛悄然转变。博士们教学的内容开始统一口径,以《白虎通义》为唯一标准答案解读经义。那份曾经允许诸生自由辩难的活跃氛围日渐稀薄。古文经学派的私学受到官方有形无形的压力,空间被挤压。
“丁师,‘君为臣纲’当真乃天意所定,无任何回旋余地吗?”一个年轻的古文经学生私下问丁鸿,眼神中充满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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