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狱里,阴森恐怖如同十八层地狱。火盆偶尔噼啪爆出火星,映照出墙上狰狞的刑具阴影和斑驳发黑的血迹。潮湿霉烂的空气混合着血腥与焦糊味,令人作呕。囚犯们的惨叫声、呻吟声、刑吏的厉声喝问与皮鞭棍棒的呼啸声,昼夜不息。
一个遍体鳞伤的犯人被拖回牢房,奄奄一息丢在冰冷的草席上。隔壁牢房的囚犯,透过木栅缝隙,用嘶哑绝望的声音问:“又…攀咬了谁?”
那垂死的犯人嘴唇翕动,吐出一个名字:“…汝南…李…李休…”
“李休?”问话的囚徒浑身一震,眼中最后一点光亮也熄灭了。又一个无辜者坠入了这无边的深渊。恐惧如同瘟疫般在监狱、在朝堂、在整个洛阳城蔓延。人人自危,噤若寒蝉。名单越拉越长,牵连越来越广。酷吏们为了迎合上意、彰显功劳,更是无所不用其极地罗织罪名、严刑逼供。这场名为“楚狱”的政治风暴,在永平十三年(公元70年)达到了血腥的巅峰,无数家庭破碎,数千颗人头落地,尸骨盈野,血流成河。
警示:当猜忌蒙蔽了双眼,权力便会化作失控的猛兽。每一次不经审视的株连,都在文明的基石上刻下一道难以愈合的伤痕。
3。寒朗叩阙:一滴热血融坚冰
永平十四年(公元71年),楚狱的血腥风暴已持续了近两年。洛阳城内,连孩童的啼哭都带着压抑。诏狱深处,一个阴暗的角落里,新任侍御史寒朗刚刚结束一轮令人身心俱疲的审讯。他疲惫地靠坐在冰冷的石墙上,解开沾满污秽的囚服外袍,从贴身内袋里,珍而重之地摸出一枚小小的、被体温焐热的铜钱——那是他临行前,白发苍苍的老母亲塞给他的,上面系着红绳,说是能辟邪保平安。
“娘…”寒朗摩挲着铜钱上模糊的“五铢”字样,声音哽在喉咙里。眼前闪过离家时母亲倚门送别的身影,那双浑浊眼睛里盛满的担忧和不舍。他闭上眼,耳边交织着牢狱里此起彼伏的惨嚎和老母亲殷切的叮嘱:“阿朗…为官…要…对得起良心…”
“良心?”寒朗猛地睁开眼,布满血丝的眼中燃烧着痛苦挣扎的火焰。这些日子,他亲眼目睹了太多!颜忠、王平、耿阜…这些声名显赫、品行无可指摘的忠良,在酷刑之下被折磨得不成人形,却依旧咬紧牙关不肯诬陷他人!而那个最初攀咬颜忠、王平的楚王府术士,在严刑拷打之下,供词前后矛盾,漏洞百出!狱吏们为了结案,竟公然篡改口供,甚至制造伪证!这哪里是审案?这分明是借皇权之名,行屠戮之实!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一个声音在他心底呐喊,如同惊雷炸响。他攥紧了那枚五铢钱,粗糙的边缘硌得掌心生疼。这疼痛却无比清晰地提醒着他:做官的初衷是什么?是为了迎合上意,踩着无辜者的尸骨往上爬?还是为了这朗朗乾坤,为了心中那一点未曾泯灭的良知?
“上书!向陛下直言!”这个念头如同燎原之火,瞬间占据了他全部心神。巨大的恐惧随之而来——触怒天颜,为那些“逆犯”说话,轻则罢官流放,重则…身首异处,累及全家!他仿佛已经看到廷尉狱那黑洞洞的牢门为自己敞开,听到刽子手磨刀霍霍的声音…
“啪嗒!”一声轻微的脆响。寒朗低头,那枚系着红绳的五铢钱,竟因他攥得太紧而掉落在地,滚了几圈,停在污秽的泥水中。他俯身捡起,用袖子仔细擦去污泥,红绳依旧鲜艳。老母亲浑浊而充满信任的眼神,仿佛穿透诏狱厚重的石壁,落在他身上。
“对得起良心…”母亲的话言犹在耳。
寒朗深吸了一口气,那带着血腥味的空气似乎也没那么令人窒息了。他缓缓站起身,胸中翻腾的恐惧慢慢沉淀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悲壮的平静。他将那枚带着母亲体温和期望的铜钱重新贴身藏好,整了整身上代表侍御史身份的青色官袍,尽管这官袍已沾满狱中的污秽与血腥。他挺直了因连日审讯而疲惫不堪的脊梁,大步走出了这间充满绝望的囚室。脚步虽沉重,却异常坚定。他要去叩响那扇通往死亡,也可能通向一线生机的宫门——宣室殿。
几天后,宣室殿。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刘庄坐在御案后,脸色阴沉地看着一份新的“楚狱”涉案名单,上面密密麻麻的名字,如同蠕动的蛆虫,让他心烦意乱。这时,内侍战战兢兢地禀报:“陛下,侍御史寒朗…有…有本上奏,言…言楚狱事…”
又是楚狱!刘庄眉头一拧,一股无名火起:“叫他进来!”声音里带着明显的不耐烦。
寒朗稳步走入大殿,在距离御案十步之遥的地方停下,一丝不苟地行叩拜大礼:“臣,侍御史寒朗,叩见陛下!”他的声音平稳,听不出一丝颤抖。
“讲!”刘庄眼皮都没抬,手指烦躁地敲击着案面。
寒朗抬起头,直视着高高在上的皇帝。年轻的帝王脸上写满猜忌与戾气,但他没有退缩:“臣奉命核查楚狱案卷,日夜焦思,寝食难安!今冒死以闻:此狱…恐有多人含冤!”
“含冤?”刘庄冷笑一声,鹰隼般的目光骤然钉在寒朗脸上,“寒朗!你可知你在说什么?为逆犯张目,是何居心?!”大殿内空气瞬间冻结!
寒朗毫无惧色,反而提高了声音,字字铿锵,掷地有声:“陛下!臣所虑者,乃国之根本!狱吏审讯,唯恐不重!见陛下深怒,皆曰:‘叛逆大恶,臣子所当疾恶同仇!纵有枉滥,宁枉勿纵!’此非奉公执法,实乃迎合上意,邀功固宠!长此以往,国法失序,天下危矣!”(注:此段核心谏言依据《后汉书·寒朗传》原文精神提炼)
“放肆!”刘庄勃然大怒,猛地抓起案头一方玉镇纸!
寒朗却猛地前跪一步,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之上,发出令人心悸的闷响!“陛下!”他嘶声力竭,带着不顾一切的决绝,“臣敢问陛下!若颜忠、王平真与楚王同谋,其势倾天下!何不招兵买马,密谋起事?何必仅凭术士片言只语,藏匿区区帛书符命?!此非智者所为!更非谋逆之道!此其一也!”
他抬起头,额上已是一片青紫红肿,目光却更加炽烈:“其二!那攀咬颜忠、王平的术士,名唤王林!臣亲审此人!其供词前后翻覆,自相矛盾之处比比皆是!一忽儿说与颜忠密谋于某地,一忽儿又说从未见过!分明是受刑不过,胡乱攀咬无辜以求速死!此等证言,岂能为据?!”
寒朗的声音如同洪钟大吕,回荡在死寂的大殿中,震得殿柱似乎都在嗡鸣:“其三!陛下明察!耿阜、王平、颜忠,皆为天下名士,忠直清誉,有口皆碑!耿阜任沛郡太守,治下清明,百姓称颂!王平掌宗正,公正廉明,皇族敬服!颜忠袭爵平乡侯,安分守己,从无劣迹!彼等高风亮节,岂会因些须术士妄言,便与楚王行此灭族大逆?!陛下!臣每查一人,皆觉其冤!臣每翻一案,皆痛彻心扉!陛下!此狱牵涉已逾数千,坐死徙者不可胜数!洛阳城外,新坟累累!冤魂号哭,上干天和!陛下!若再穷治不休,恐忠良丧尽,奸佞横行!天下离心,社稷动摇!臣!恳请陛下!暂息天威!亲览案牍!明辨是非!开释无辜!”
寒朗声嘶力竭,字字泣血!说到最后,他再次以头抢地,额头撞击金砖的声音如同重锤,一下,一下,狠狠砸在刘庄的心上!殷红的血,从寒朗破裂的额角蜿蜒流下,染红了他青色的官袍前襟,也染红了他身下冰冷的金砖!那刺目的红色,在殿内明亮的烛火映照下,触目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