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一刻,昏迷数日的刘秀,竟奇迹般地再次睁开了眼睛!这一次,眼神不再浑浊,反而呈现出一种奇异的清明与深邃,仿佛穿透了殿宇的阻隔,望向无尽的虚空。他脸上那痛苦病弱的痕迹似乎被某种力量抚平了,嘴角甚至还带着一丝极其微弱、难以察觉的、近乎释然的弧度。
“秀哥…”阴丽华失声呼唤,这是她年轻时对他的昵称,久已未用。
刘秀的目光缓缓转向她,那眼神无比温柔、无比眷恋,仿佛要将她的容颜镌刻进灵魂深处。然后,他费力地转动眼珠,看向泪流满面、跪伏在前的太子刘庄。
“庄…儿…”他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呼唤着继承人的名字。
“儿臣在!父皇!儿臣在!”刘庄泣不成声,紧紧抓住父亲的手贴在额头。
刘秀似乎想再说什么,嘴唇微微动了动,却终究没有发出声音。他那清明深邃的眼光,在太子脸上停留了最后几息,仿佛传递了千言万语。终于,那凝聚了毕生帝王之气、开国之威、布衣之韧的目光,如同燃烬的星辰,缓缓地、缓缓地、熄灭了。紧握着妻子的手,无力地松开。
建武中元二年二月戊戌日(公元57年3月29日),南宫前殿内,那盏象征着东汉开国皇帝生命的长明灯,彻底熄灭了。一代雄主光武帝刘秀,走完了他波澜壮阔、由布衣而帝王的传奇一生,驾崩于洛阳,享年六十三岁。
3。原陵薄葬:一个布衣皇帝的最终归宿
皇帝的崩逝如同天穹倾覆,巨大的悲痛瞬间席卷了整个南宫,旋即化作沉闷的丧钟撞响,声波穿透重重宫墙,震荡着整个洛阳城!宫门次第洞开,披麻戴孝的宫人宦官如同决堤之水奔出,凄厉的哭嚎与报丧的呼号撕裂了黎明前的死寂:
“陛下驾崩了——!”
“大行皇帝宾天——!”
这哀音如同无形的巨锤,狠狠砸在每一个听闻者的心上。洛阳城内的灯火一片片惊慌地亮起,旋即又一片片被压抑的黑暗吞没,唯有皇宫方向亮如白昼。朝臣们从各自的府邸仓惶奔出,顾不得冠冕歪斜、衣袍不整,在冰冷的夜色和刺骨的寒风中,跌跌撞撞地奔向南宫。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山崩地裂般的惶恐。街道上很快挤满了哭泣奔走的官员和士兵,哭声、呼喊声、马蹄声、脚步声混杂在一起,巨大的混乱与悲伤笼罩了帝都的上空。
当巨大的悲痛稍稍平复,当务之急便是遵循大行皇帝的遗诏,处理身后之事。司空张纯强忍悲痛,带领礼官,捧着那卷沉甸甸的、承载着刘秀最后意志的遗诏绢书,在太子刘庄(此时已是嗣皇帝)、皇后阴丽华以及司徒冯勤、太尉赵熹等重臣面前,声音颤抖而清晰地宣读:
“诏曰:朕以薄德,承嗣鸿业…戎马半生,幸赖诸卿戮力,士民同心,方得廓清寰宇,稍安黎庶…然天下虽定,疮痍未复,民生犹艰…朕每念及此,常怀愧怍……”读到此处,张纯的声音哽咽了一下,殿内已是悲声一片。他定了定神,继续宣读那最关键、也最震撼人心的部分:
“朕无益于百姓…今身归幽冥,岂忍再靡费国帑,劳扰万民?朕之丧葬…务从约省!一应礼仪,皆如孝文皇帝制度!勿起高陵,勿置金玉,勿兴厚葬!桐棺瓦器…足矣!陵寝之所,择原陵,依山傍水即可…群臣官吏,哭临三日,皆释服(脱去丧服),勿禁民间嫁娶、祠祀、饮酒食肉…勿发民哭临宫殿…吏民皆出临三日者,释服,勿拘吏员…布告天下,使明知朕意!”(遗诏主体依据《后汉书·光武帝纪》记载及文帝薄葬精神发挥)
诏书读罢,整个大殿陷入一片死寂!连悲泣都暂时止住了。所有人都震惊了!即使是亲耳在云台阁听到刘秀叮嘱的张纯,此刻重温这遗诏,内心依旧掀起惊涛骇浪!一代开国中兴之君,功业彪炳史册,遗诏却如此谦抑、如此质朴!“朕无益于百姓”——这是何等清醒的自省!“桐棺瓦器足矣”——这又是何等彻底的淡泊!它如同一道惊雷,劈开了笼罩在帝陵奢华传统上的迷雾,更彰显了这位布衣皇帝根植于内心的朴素本色和对百姓疾苦的深切体恤!
“陛下!”老司徒冯勤再也忍不住,扑倒在地,涕泪滂沱,“陛下至仁啊!至俭啊!心系万民至此!老臣…老臣…”他泣不成声,这份遗诏所昭示的胸怀,让他痛彻心扉又敬佩万分。
太尉赵熹紧握的双拳微微颤抖,这位铁血军人也被深深震撼。他亲眼见过刘秀在战场上的杀伐决断,也见过他在朝堂上的帝王威严,却未曾想,在生命的终点,这位君主留给世人的竟是如此谦卑而厚重的背影。“桐棺瓦器…”他低声重复,胸中激荡着对这位逝去君主的无限敬仰。
太子刘庄——新帝刘庄,早已泪流满面。他缓缓起身,对着父皇的灵柩,无比郑重地行叩拜大礼,声音沙哑却异常坚定:“儿臣…谨遵父皇遗诏!定以父皇为楷模,俭约为本,爱民为重!大汉之制,永遵此训!”这不仅仅是对遗诏的遵从,更是对父亲治国精神的庄严继承。他随即下令,严令礼部和少府(皇室财政机构),务必依据遗诏,删减一切繁文缛节和奢华用度,违者严惩不贷!
遵循光武帝刘秀遗诏,他的陵寝选址于洛阳城北、黄河以南、邙山脚下的原陵(今河南孟津附近)。没有征发数十万民夫营造数年,没有堆砌如山的封土,没有深埋如海的奇珍异宝。送葬的仪仗虽庄严肃穆,却最大限度地摒除了不必要的奢华排场。
下葬的那一天,天色阴沉。送葬的队伍沉默地行进。素白的幡旗在料峭的春风中猎猎作响。当那具朴实无华的桐木棺椁(根据遗诏“桐棺”精神描述),在司徒冯勤、司空张纯、太尉赵熹等重臣的亲自扶送下,缓缓放入并不算宏大的墓穴时,新即位的汉明帝刘庄,独自一人,走到墓穴边缘。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巴掌大小、温润剔透的白玉匣。那是他幼时,父皇在他生辰所赐的珍爱之物。玉匣上雕着螭龙纹样,象征着无上的尊荣。刘庄凝视着它,眼神哀伤而复杂。这玉匣精美贵重,却与父亲“桐棺瓦器”的遗训格格不入。他不能让它成为父皇“薄葬”圣训的一个讽刺。
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刘庄高高举起那个价值连城的玉匣,然后,猛地用力,将其狠狠摔在墓穴旁一块裸露的青石板上!
“啪嚓!”
一声清脆响亮、裂石穿云的碎裂声!玉屑四溅,晶莹的碎片在阴沉的天空下折射出最后一道凄美的光芒。
“父皇!”刘庄双膝重重跪在冰冷的泥土上,泪水终于汹涌而出,声音悲怆而不悔:“您‘桐棺瓦器’的遗训,儿铭记于心!不敢或忘!以此玉碎,践您遗志!愿您…安息!”这决绝的一摔,胜过千言万语。它既是对父亲遗志最彻底的遵从,也是对奢靡陪葬旧俗最有力的否定,更彰显了新帝继承父志、励精图治的决心!
泥土落下,覆盖了桐棺。一代开国中兴之君刘秀,这位从南阳舂陵村踏上征程的布衣天子,最终以最朴素的方式,归于他曾为之征战沙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