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之事,常有科学无法解释的巧合。老一辈人坚信,生死有命,而大限将至者,其身、其行、其言,往往会显露异兆。这些预兆,如同从另一个维度投来的影子,模糊,却又带着令人不寒而栗的精准。它们悄无声息地潜入生活的缝隙,在当事人浑然不觉时,已然敲响了命运的丧钟。
2013年韩亚空难,两个来自浙江江山中学的花季少女不幸遇难,她们的人生画卷才刚刚展开,便骤然断裂。事后,人们翻看其中一位女孩的微博,发现她在登机前,曾用略带戏谑的口吻写下:444444。或许是无心之举,是登机前的随手一拍,或许是对数字四的忌讳感到好奇而进行的调侃,但在那架航班最终扭曲的残骸和逝去的生命面前,这串冰冷的数字仿佛被赋予了某种黑暗的预言力量,成了一则无法被忽视的、充满恶意的谶言。
更早的泰坦尼克号,那艘被誉为永不沉没的梦幻之船,其沉没的悲剧早已刻入历史。但有幸存者事后回忆,在巨轮撞上冰山的前一刻,船上的狗群曾无端地集体狂吠,焦躁不安,用爪牙撕挠着华丽的舱门,似乎它们远比人类更能感知到那即将到来的、冰冷的死亡气息,预见了那艘钢铁巨兽即将迎来的绝望宿命。
这些是偶然的巧合,是事后附会的牵强解读,还是冥冥之中确实存在的、冰冷无情的警示无人能给出确切的答案。科学试图用概率和群体心理效应来解释,却总显得苍白无力。只知道,当死亡的请柬悄然发出时,收信人,往往在懵懂混沌中,成为了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看到的。
1
凌晨五点的风,像一把裹着冰碴的钝刀,不仅刮着脸颊,更刮着王明熬得通红的眼球。深秋的寒意已经渗入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尤其是这黎明前最黑暗、最冰冷的时刻。
他在名为巅峰王座的网咖里,和几个同样精神亢奋的狐朋狗友在虚拟的战场上厮杀了一整夜。屏幕的光怪陆离,键盘的噼啪作响,队友的嘶吼叫骂,混合着泡面、烟蒂和廉价香水的浑浊空气,构成了一個与外界隔绝的、透支生命的狂欢场。此刻,狂欢落幕,他的身体被彻底掏空,只剩下一具被尼古丁和咖啡因反复浸泡过的、仿佛被抽去骨头的疲软躯壳。他拖着沉重的步伐,像一袋移动的垃圾,晃晃悠悠地踏上了返回租住地文华苑小区的路。
文华苑,一个名字听起来颇有格调,实则早已被岁月侵蚀得面目全非的老式小区。楼体外墙的水泥块大片大片地剥落,露出里面暗红色的砖体,像是某种巨兽身上干涸结痂的丑陋伤口。楼道里常年堆满了邻居家舍不得扔的旧家具、破纸箱和积满灰尘的自行车,逼仄的空间里永远飘着一股复杂难闻的气味——那是下水道返上来的、混杂着老旧房屋特有的潮湿霉变和各家各户油烟混合的味道。
就在王明眯着酸涩的眼睛,凭借肌肉记忆走到自己所住的3单元门口时,他的脚步,像是突然被无形的冰冷钉子钉在了原地。
单元门两侧斑驳的墙壁上,一边一个,赫然贴着两张惨白的方纸。那纸张的质感极差,粗糙、厚实,微微泛黄,像是乡下丧葬用品店里买来的、最廉价的那种草纸,边缘甚至因为粘贴不当而微微卷曲、起毛。纸的正中央,用一种粘稠如血的浓墨,写着两个巨大无比的、笔画粗粝的字——
奠。
奠。
那两个字,结构扭曲,透着一股蛮横的力道,仿佛书写者带着极大的怨气或是一种非人的冰冷意志。它们不像写在纸上,更像是用某种腐蚀性的液体,硬生生烙进了墙壁的肌理。墨色深重得几乎要从纸上滴落下来,在清冷的路灯照射下,反射出一种令人心悸的乌光。它们就像两只没有瞳孔的、深不见底的眼睛,在黎明前最后的、最浓郁的黑暗中,阴森森地、一眨不眨地注视着王明,穿透了他的身体,直抵灵魂深处。
刹那间,一股凉气并非从脚底,而是直接从他的尾椎骨炸开,如同一条冰冷的毒蛇,沿着脊柱急速窜升,直冲天灵盖!将他通宵后的所有困意和疲惫瞬间驱散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一种深入骨髓、冻结血液的寒冷。
这栋楼死人了
这是王明大脑宕机片刻后产生的第一个反应。在老小区,谁家有了白事,通常都会有些动静,楼道口或许会摆上花圈,贴上讣告,邻里也会议论纷纷。可此时此刻,四周死一般的寂静,别说哭丧声、哀乐声,连一声梦呓般的狗叫都听不到。只有这两张突兀的、诡异的白纸,像两个冰冷而不祥的标记,沉默地、固执地宣告着某种无声的、不被外人知晓的死亡。
王明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感觉喉咙干涩得要冒火,像是吞下了一把沙子。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咚咚咚地撞击着,震得他肋骨都在发疼。极度的疲惫和眼前极度诡异的景象,让他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天旋地转般的眩晕感,仿佛置身于一个无法醒来的噩梦。他甚至下意识地抬手,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清晰的、尖锐的痛感告诉他,这一切都不是幻觉,他正清醒地站在自家楼下,面对着这两张索命符般的白纸。
吱呀——
隔壁单元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被推开了,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早起去公园打太极的张大爷,提着他那柄保养得油光锃亮的太极宝剑,慢悠悠地踱了出来。张大爷是小区的老住户,也是个出了名的热心肠和话匣子,见了谁都能笑眯眯地聊上几句。
小王,又熬夜打游戏了张大爷看到了脸色惨白、呆立原地的王明,中气十足地打了声招呼,声音在寂静的凌晨显得格外洪亮,年轻人,身体是本钱啊,可不能这么糟蹋!你看你这脸色,青得跟鬼似的!
王明如同在无边大海中抓住了唯一一根救命稻草,他几乎是踉跄着扑了过去,手指颤抖地、近乎失态地指着那面墙壁,声音干涩嘶哑地问:张、张大爷!您、您快看看!这是……这是谁家出事了怎么贴上这个了!
张大爷被他激动惨白的脸色和急促的语气吓了一跳,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眯起那双老花眼,凑近了仔细地打量着墙壁,脸上露出的却是一片全然的、毫不作伪的困惑。
贴什么了他反问道,甚至伸出手在那片墙壁上摸了摸,墙上不就是些乱七八糟的开锁、通下水道的小广告吗红的蓝的黄的,贴得跟牛皮癣似的,都贴了好几年了,物业也不管管。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
王明彻底懵了。一股比刚才更深的寒意攫住了他。
不是啊!张大爷!您再仔细看看!就在这儿!这么明显!他急得提高了音量,因为恐惧而变得尖利,指尖几乎要戳到那张白纸上,就这儿!白纸!很大的白纸!黑字!写着‘奠’字的!两个!一边一个!
张大爷被他激动的样子搞得有些莫名其妙,甚至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他再次往前凑了凑,几乎是把脸贴在了冰冷粗糙的墙面上,从左到右,又从右到左,仔仔细细地看了个遍,连那些重叠的小广告都细细辨认了一番。然后,他回过头,用一种混合着关爱、担忧和一丝这年轻人是不是魔怔了的眼神看着王明:小王啊,你是不是熬夜熬得太狠,出现幻觉了这墙上光秃秃的,除了小广告,哪有什么白纸更别说‘奠’字了!你这孩子,脸色白得跟这墙一个色儿了,眼神都直了!听大爷一句劝,赶紧回家补觉去吧!别再瞎想了!
说完,张大爷摇了摇头,提着他的宝剑,踱着方步走远了,嘴里还嘀咕着:唉,现在的年轻人,真是把命不当命……玩个游戏都能玩出癔症来……
王明一个人僵在原地,大脑彻底停止了运转,一片空白。
他死死地盯着墙上那两张白纸。白得那么刺眼,黑得那么绝望。那两个扭曲的奠字,仿佛带着一种无声的、冰冷的嘲讽,在他的视野里缓缓旋转,扭曲变形,似乎要活过来一般。
他看得清清楚楚!千真万确!每一个细节都烙印在他的视网膜上!
为什么为什么张大爷会看不到难道真的是自己……
一个古老而恐怖的民间说法,如同被冰水浸泡过的毒蛇,倏地钻入他的脑海——人之将死,其目见鬼。只有阳寿将尽、即将踏入鬼门关的人,才能看到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预兆。
这个念头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炸弹,在他混乱不堪的脑海中轰然引爆,炸得他神魂俱裂。
他不敢再看,猛地转过身,几乎是手脚并用地逃进了单元门。楼道里昏暗的声控灯随着他的脚步声亮起,发出昏黄的光线,将他慌乱奔跑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扭曲变形,像是追在他身后的鬼魅。他一口气冲上五楼,胸腔火辣辣地疼。掏钥匙开门时,他的手抖得像得了帕金森,钥匙串哗啦作响,好几次都无法准确地插入锁孔,只能在锁孔外徒劳地划拉着,发出一连串刺耳尖锐的金属摩擦声,在这寂静的楼道里显得格外惊心。
咔哒。
门终于开了。
他连滚带爬地冲进屋,用尽全身力气砰地一声摔上门,仿佛要将整个世界关在外面。他手忙脚乱地将门上的保险栓死死地插上,又反复确认了两次。做完这一切,他才背靠着冰冷坚硬的防盗门,像一条被抛上岸的濒死的鱼,张大嘴巴,大口大口地、贪婪地呼吸着屋里沉闷的空气,试图平复那颗快要炸裂开的心脏。
屋里一片漆黑,厚重的深色窗帘将外界所有的光线都隔绝得干干净净,如同一个密不透风的棺材。他不敢开灯,似乎那光亮反而会暴露出什么潜藏在黑暗深处的东西。他在黑暗中摸索着,双腿发软,一屁股瘫倒在客厅那张老旧、散发着些许皮革味的沙发上。
幻觉。一定是通宵太久,精神极度衰弱产生的幻觉。连续高强度的用眼,大脑长时间的亢奋和身体的极度疲惫,视觉神经出错,产生可怕的视错觉,这是很科学、很合理的解释。
他拼命地用这个理由来说服自己,催眠自己。对,一定是这样。睡一觉就好了。
他闭上刺痛的眼睛,用力按压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试图将那两个不祥的、黑色的字从脑海里强行抹去。
可他越是想忘记,那两个字就越是清晰。它们像被烧红的烙铁,深深地烙印在了他的视网膜上,无论睁眼还是闭眼,都顽固地悬浮在黑暗中,扭曲,蠕动,散发着死亡的气息。
不知在黑暗中枯坐了多久,窗外天空的颜色逐渐由墨黑转为深蓝,又透出些许灰白。他渐渐冷静下来一些。极致的恐惧过后,是潮水般汹涌而来的、无法抗拒的疲倦。他想,也许睡一觉,只要睡一觉,醒来后一切都会恢复正常,阳光会照常升起,那可怕的幻觉也会消失无踪。
这么想着,他挣扎着从沙发上站起来,拖着灌了铅般的双腿,准备回卧室。
就在他穿过客厅,手即将触碰到卧室门冰凉的金属把手的那一刻,他眼角的余光,似乎瞥到了什么异样。
他的身体瞬间僵住,血液仿佛再次冻结。脖子像生了锈的齿轮一样,发出近乎无声的咯吱声,一寸一寸地、极其缓慢地转向客厅的窗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