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五年的牡丹江,入了冬,那风就跟蘸了凉水的鞭子似的,抽得人骨头缝都发疼。文工团大院后身,孤零零杵着个旧仓库,红砖墙褪了色,长出斑驳的青苔黑霉,像个蹲在角落里喘不上气的老人。管理员老钱,就住仓库边上那小偏厦里。
老钱这人,五十来岁,蔫儿吧唧,话少得像冬天河里的鱼。他参加过抗美援朝,回来后就落了这么个清闲差事,守着这一仓库蒙尘的辉煌——褪色的绸缎、掉了毛的假领、漆皮剥落的道具枪,还有各式各样过了气的乐器。他习惯了仓库里那股子陈腐味儿,是尘土、旧木头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霉味混合体,钻进鼻孔,带着往事的沉重。
变故起于一个夜里。老钱睡得正沉,忽地就被一阵声音搅醒了。不是老鼠啃木头,那声音幽幽咽咽,丝丝缕缕,像极细的钢丝在心脏最嫩的地方轻轻刮擦。他支起耳朵听,是琵琶声。调子悲悲切切,断断续续,仿佛一个女子在暗处压着嗓子哭,想放声又不敢,只好把无尽的委屈都揉进弦子里。声音来自仓库深处。
老钱一个激灵,汗毛倒竖。这年头,文工团早不演古装戏了,哪来的琵琶?他披上旧棉袄,抓起那把用了半辈子的铁皮手电筒,趿拉着鞋摸进了仓库。
手电光柱劈开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在堆积的杂物间逡巡。灰尘在手电光里狂乱飞舞,像受惊的精灵。那琵琶声在他脚步响起时便戛然而止,仓库里只剩他自己的心跳和呼吸,擂鼓一般。他走到堆放旧乐器的角落,胡乱照了照,除了蒙着厚厚灰尘的破旧手风琴、断了弦的阮咸,并无异样。他啐了一口,只当是自己耳朵出了毛病,或是风吹动了什么物件。
可第二夜,第三夜,那声音又来了。而且,调子愈发清晰,幽怨得能拧出水来。老钱不是毛头小子,战场上见过死人也算经历过生死,可这没着没落的诡异,比直面敌人还磨人。他开始睡不踏实,眼里布满血丝,白天巡逻仓库时,总觉得后背有双眼睛盯着,凉飕飕的。
又一个深夜,琵琶声再起,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要真切,仿佛就在隔壁。老钱把心一横,灌了两口烧刀子,拎起手电,这次他没弄出太大动静,几乎是踮着脚溜了进去。
他循着那悲切的声音,一步步挪到仓库最里间,那里堆着些“四旧”时期收缴上来,还没来得及处理的旧物。光线在这里更加昏暗,空气里的霉味混着一股若有若无的、像是陈旧檀香的气息。他猛地将手电光打过去——
光柱尽头,一个背影坐在一口破旧的樟木箱上。
是个女子,穿着一身水绿色的古装衣裙,看样式不像近代的玩意儿。她身段窈窕,一头青丝如墨瀑垂至腰际。怀里,正抱着一把琵琶,十指纤纤,拨弄着琴弦。那催人泪下的乐声,正是由此而来。
老钱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手脚瞬间冰凉,嗓子眼像被堵住,发不出半点声音。他想跑,腿却像钉在了地上。
就在这时,那女子的琵琶声停了。
她慢慢地,慢慢地转过头来。
手电的光晕下,老钱看得分明,那脖颈的转动带着一种非人的僵硬。然而,他预想中的青面獠牙并没有出现,取而代之的是一张……模糊的脸。不是没有五官,而是像隔着一层毛玻璃,又像是被水浸过的画,眉眼口鼻都在,却怎么也看不真切,只有一股浓得化不开的哀愁,清晰地传递过来。
“军爷……”声音也是飘忽的,带着水汽般的湿润和冰凉,“莫怕……”
老钱牙齿打颤,手里的电筒光都在抖。
那女子幽幽诉说,她本是江南人士,姓苏,名已不可考,生前是嘉庆年间一名乐伎。随官船北上,途经牡丹江一带,不幸染病身故,客死异乡。因心念故土,一缕魂魄便附在了这把最心爱的琵琶上。百年来,琵琶辗转流落,最终被锁在这暗无天日的仓库里。
“奴家不想害人,”她声音哽咽,那模糊的面容上,似乎有泪光闪烁,“只求军爷发发慈悲,将奴家,将这琵琶,送回江南……送回姑苏城外,寒山寺旁……哪怕只是埋在故土的一抔土下,听一听故乡的钟声……”
她泣不成声,身影在手电光里开始变得透明,仿佛随时会消散。最后,她深深看了老钱一眼,那目光穿透了模糊的面容,直刺老钱心底。随后,身影连同琵琶,如同被风吹散的轻烟,消失不见了。仓库里,只剩下那股冰冷的檀香味,和死一般的寂静。
老钱瘫坐在地,大汗淋漓,棉袄都湿透了。
接下来的几天,老钱陷入了巨大的挣扎。送回去?说得轻巧!那年月,往江南寄东西,手续繁琐,他一个仓库管理员,凭什么寄一把来历不明的旧琵琶?跟组织上怎么说?说女鬼托梦?怕不是立刻就被当成牛鬼蛇神抓起来批斗。他想起战场上牺牲的战友,他们永远留在了异国的土地,那种孤寂,他懂。这女鬼,不也是个回不了家的孤魂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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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惧和同情在他心里拉锯。那幽怨的琵琶声不再每夜响起,但老钱知道,她在那儿,等着一个答案。他有时半夜惊醒,仿佛又能闻到那股冰冷的檀香。他去看过那堆旧物,在一个布满蛛网的角落,果然找到了一把落满厚灰、琴头都有些开裂的旧琵琶,木质暗沉,弦也断了两根。他用颤抖的手拂去灰尘,琵琶的背板上,隐约可见一些模糊的缠枝莲纹路。
老钱的沉默越来越深,烟抽得越来越凶。他想起自己当年在朝鲜冰天雪地里,也想家,想得心都揪着疼。那还只是隔着山海关,而这女鬼,却隔着一百多年的光阴。一种超越恐惧的悲悯,慢慢在他心里占了上风。
他终于下了决心。
他找了个由头,说是清理仓库废物,要处理掉一些彻底没用的破烂。他找来些破布旧棉絮,把琵琶里三层外三层地包裹好,塞进一个准备丢弃的破木箱里,混在其他真正要处理的杂物中。地址,他按照那女子所说的“姑苏城外,寒山寺左近”,编了一个大致的方向,他知道这多半是石沉大海,但他必须试一试。填写寄件人时,他犹豫了一下,写下了“东北一老兵”。
去邮电局办理手续时,他的手心一直在冒汗,不敢看工作人员的眼睛,生怕对方看出什么端倪。直到包裹被收下,他走出邮电局的大门,被冬日的阳光一刺,才发觉自己竟已浑身冷汗。
寄出琵琶后,老钱提心吊胆地过了好些天。仓库里,那种无形的压力和冰冷的檀香味彻底消失了,夜晚安静得只剩下风声。再没有幽怨的琵琶声响起。
大约一个月后,他收到了一封来自江南的信。信很短,字迹娟秀,署名叫“苏氏后人”。信里说,他们收到一把奇怪的琵琶,包裹里没有任何说明,只有琵琶。他们家族世代居住寒山寺附近,祖上确有一位姑奶奶,是乐伎,早年北上音讯全无。他们感谢寄件人,说会将琵琶供奉于家族祠堂,让漂泊的魂魄得以安息。
老钱捏着那封信,在仓库门口坐了很久。夕阳的余晖给冰冷的土地镀上一层暖色。他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那口憋在心里许久的气,带着陈年灰尘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檀香气,终于散在了牡丹江干冷的空气里。
从此,文工团的仓库,就只是一个堆放杂物的地方了。只是偶尔,老钱在打扫时,还会下意识地朝那个角落望一眼,心里头,是说不清的滋味。有后怕,但更多的,是一种沉甸甸的慰藉。他知道,这世上,有些念想,能穿透生死,也能融化这关外凛冽的寒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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