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七年的夏天,松花江支流边的白桦屯燥热得像个蒸笼。屯子东头的半大小子小刚,那年刚满十六,瘦得像根麻杆,皮肤被日头晒得黝黑发亮。他最大的本事就是水性极好,能在水下憋足三分钟,一个猛子从河北岸扎到南岸。
七月十五日,天热得邪乎。屯里的老槐树下,七十多岁的赵老爷子摇着蒲扇,眯着眼望着波光粼粼的河面,喃喃道:“今儿是中元节,河神爷收贡品,水性再好也别下水啊。”
小刚听见了,却不以为然。他从小在这河里泡大,闭着眼都能摸清水下的每一块石头、每一丛水草。午后两点,日头最毒,他偷偷溜到河边,三两下脱掉背心短裤,一个猛子扎进河里。
河水凉丝丝的,瞬间包裹全身,小刚舒服得打了个激灵。他在水下睁开眼,阳光透过水面,形成一道道晃动的光柱,照亮了悬浮的微粒和小鱼群。他像条泥鳅似的在水里翻腾,朝着河中心深水区游去。
游到离岸约莫三十米处,小刚突然觉得右脚的脚踝被什么东西轻轻拂过。起初他以为是水草,没太在意,可下一秒,那东西猛地收紧,像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攥住了他的脚踝。
小刚心里一紧,低头看去,只见一缕乌黑柔韧的长发缠在他的脚踝上,那头发长得吓人,从深不见底的河底延伸上来。他用力蹬腿,想挣脱开来,谁知越挣扎,那头发缠得越紧,几乎要勒进他的肉里。
恐慌像水一样灌满他的胸腔。小刚憋着的气快要耗尽,他拼命向上划水,可那头发却有一股向下的拉力,把他往河底拽。他仿佛能感觉到,在那黑暗的河底,有什么东西正握着头发的另一端。
“救命!”小刚终于冲破水面,嘶哑地喊了一声,随即又被拽入水中。浑浊的河水灌进他的口鼻,呛得他头晕眼花。在水下,他隐约听见一阵细微的歌声,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像是贴着他的耳根子唱的。
“三月三,嫁河神,姑娘哭断肠。。。”那声音凄婉哀怨,每个字都带着水泡破裂的咕噜声。
小刚的肺部火辣辣地疼,意识开始模糊。就在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时,突然感觉那拽着他的力量松了一下。他拼尽最后一点力气,猛地向上蹿去。
“抓住了!快拉!”岸上传来喊声。原来屯里的几个大人刚好路过,看见小刚在水中挣扎,急忙拿着长竹竿赶来救援。
几个人七手八脚把小刚拖上岸,他瘫在河滩上,大口大口喘着气,浑身抖得像风中的树叶。
“你这孩子,不是说了今天不能下水吗?”屯长李大山又急又气地吼道。
小刚哆嗦着指向自己的右脚踝:“头发。。。有头发缠着我。。。”
众人低头看去,不禁倒吸一口冷气。小刚的右脚踝上,果然紧紧缠着一缕乌黑的长发,那头发缠得极紧,已经深深陷进肉里,勒出一圈血痕。更诡异的是,那头发湿漉漉的,不断往下滴水,却丝毫没有要干的意思。
李大山蹲下身,伸手去解那头发,可刚一碰到,就猛地缩回手:“咋这么冰!”
几个大人轮流尝试,都解不开那诡异的头发。它像是活物一样,越解缠得越紧,小刚疼得直冒冷汗。
“去找刘半仙吧,这事儿邪性。”有人提议。
刘半仙是屯里的老萨满,已经八十多岁,平时很少见人。当小刚被抬到刘半仙家时,老人眯着眼看了看那缕头发,摇头叹息:“又是她啊。。。”
“谁?”李大山急忙问。
“六十年前,屯里有个叫秀娥的姑娘,”刘半仙慢悠悠地说,“许给了河对岸王家屯的王家小子。谁知那小子进城读书,另娶了城里姑娘。秀娥想不开,就在七月十五那天,穿上自己缝制的嫁衣,跳进了河里。从那以后,每隔几年,就有人在水里被头发缠住。。。”
刘半仙拿出一把老旧的剪刀,剪刀上锈迹斑斑,但刃口却闪着寒光。“这是用祭过河神的铜钱打的剪刀,能断邪物。但剪断后,会听见什么,看见什么,都得自己承受。”
小刚父母接过剪刀,颤抖着对准那缕头发。当剪刀合拢的瞬间,所有人都清楚地听见一声女子的痛哼,那声音不像是从外面传来,倒像是在每个人的脑子里直接响起的一样凄厉。
头发应声而断,落在地上后,竟化作一束深绿色的水草,迅速枯萎。而小刚的脚踝上,留下了一圈青黑色的印记,像是被什么东西紧紧握过留下的淤青。
从那以后,小刚再也不敢下水了。甚至靠近河边,他都会感到呼吸困难。脚踝上那圈青黑色的印记,任凭用什么药都消不掉,成了他永远的烙印。
屯里人以为事情就这么过去了,直到三年后的夏天。
那年雨水特别多,松花江水位暴涨,白桦屯段出现了管涌,随时可能决堤。全屯的青壮年都上了堤坝抢险,小刚也在其中。他已经十九岁,长得壮实了许多,但对水的恐惧丝毫未减。
抢险持续到深夜,风雨交加中,一处堤坝突然垮塌,汹涌的河水瞬间吞没了几个正在填沙袋的年轻人。小刚站在稍高处,眼睁睁看着同村的伙伴在洪水中挣扎,却不敢上前。
“救命!救救我!”落水者的呼救声在黑夜中格外凄惨。
小刚浑身发抖,右脚踝上的印记突然传来一阵刺骨的冰冷,仿佛有无数细针在扎。他想起三年前自己在水下的绝望,想起那缕诡异的头发和那声痛哼。
“秀娥。。。”他喃喃道,不知为何,此刻他对那冤魂的恐惧,竟被一种奇异的理解所取代——她不过也是个被抛弃的可怜人。
“我不能见死不救!”小刚咬牙,猛地冲向决口处,纵身跳入汹涌的洪水中。
水下浑浊不堪,小刚拼命游向一个正在下沉的身影。就在他抓住那人衣领的瞬间,他的脚踝又一次被什么东西缠住了。那熟悉的冰冷触感让他浑身一僵。
低头看去,在浑浊的水中,他隐约看见一个模糊的白影,长长的黑发如水草般飘散。小刚的心跳几乎停止,他等待着被拖入深渊的命运。
然而,那缠绕他脚踝的头发却慢慢松开了,转而轻轻托住他的腰,将他向水面推去。在浮出水面的前一秒,小刚清楚地听见耳边响起一个轻柔的女声:“谢谢你。。。记得我。。。”
小刚愣了一瞬,随即反应过来,奋力将落水者拖向安全地带。转身又扎进水里,去救其他人。奇怪的是,每次他下水,都感觉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托举着他,帮助他找到落水者,将他推向岸边。
那一夜,小刚救起了七个人。
当黎明来临,抢险结束,精疲力尽的小刚坐在堤坝上,低头看向自己的脚踝。那圈青黑色的印记依然在,但颜色似乎淡了一些。
从那以后,小刚不再怕水了。他成了屯里专业的救人志愿者,每年夏天都在河边巡逻,救起了无数溺水者。有人说,曾看见在他救人时,水中隐约有个白衣女子的身影在相助;也有人说,在月明之夜,能听见河边传来若有若无的歌声,但那歌声不再凄厉,而是平和安详。
小刚脚踝上的印记,随着岁月流逝渐渐淡去,但从未完全消失。他偶尔会走到河边,对着河水轻声说几句话,像是在与一个老朋友聊天。
一九九七年那个夏天的恐怖经历,如今已成了白桦屯口耳相传的传说。而小刚明白,有些伤痕永远不会完全愈合,有些记忆永远不会真正消失——但它们会转化,会成为你的一部分,指引你成为更好的人。
就像那河,永远流淌,带着过去的悲伤与现在的希望,奔向未知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