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蕃喃喃地重复着,那双枯井般的眼睛,虽然依旧布满血丝,浑浊不堪,但最深处,似乎有了一点微弱的光。
角落里,卢植一直沉默地伫立在阴影中。
劫人厮杀时,他一身悍勇,全无半点惧色。而如今听了刘弘的谋划,他却是紧抿着嘴唇。
他并不畏惧死亡,之前要来洛阳劝说窦武时,他毅然决然,没有半分迟疑。
可此时,若是如刘弘所言,他接下陈蕃的衣钵,那么日后在他肩上扛着的,便不再是他自己一人的生死!
他在沉默,也在思量。
这副担子,他抗的起吗?
陈蕃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卢植身上。那目光中的茫然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东西。
“子干…”陈蕃的声音依旧嘶哑,却多了一丝力量,他挣扎着想坐直身体,刘弘伸手扶了他一把。
陈蕃的目光紧紧盯着卢植,仿佛要将他整个人看穿:“你…过来。”
卢植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沉重和翻涌的情绪,依言走到陈蕃面前。
陈蕃伸出枯瘦如柴的手,颤抖着,却异常用力地抓住了卢植结实的手臂。
他的手指冰冷,力道却大得惊人,仿佛溺水之人最后的挣扎。
“子干…你看到了…这条路,太难了…太难了…”他喘息着,眼中那点微光剧烈闪烁,“清君侧,正朝纲…谈何容易?窦武身死族灭…我…苟延残喘…这条路,荆棘遍地,白骨铺就!走下去…九死一生…甚至十死无生!”
他死死盯着卢植的眼睛,“接我的担子…不是风光…是枷锁!是永无止境的负重前行!是时时刻刻悬在头顶的利刃!是要把天下苍生的苦难,都扛在自己肩上的…最苦最苦的事!你…可想清楚了?”
他没有劝说,只是用平缓的语气,将未来道路上最黑暗、最绝望的一面,赤裸裸地摊开在卢植面前。
此时陈蕃的心中极为矛盾。
他也分不清,到底是想,还是不想,让卢植成为下一个陈蕃。
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卢植心中,冲散了所有的犹豫和迟疑。
他反手用力握住陈蕃冰冷颤抖的手,挺直了腰背,声音沉稳而有力。
“陈公!此苦此难,此枷锁此利刃…弟子卢植,愿担!天下苍生之苦,弟子…愿扛!虽九死其犹未悔!”
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陈蕃面色复杂的点了点头。
今日之后,中原再无他的立足之地,唯有远遁塞上。他年已八十有余,这一生,多半是再难回到中原了。
陈蕃拉着卢植的手,低声道:“子干,日后就要苦了你了,帮我,也帮我辈读书人,看着这座天下。”
卢植红了眼眶。
刘弘默然。
任何一个群体,都是不能一棍子打死的。
士人之中,固然有投机之人,有趋炎附势之徒,可也有铮铮铁骨,一心救国的真正读书人!
陈蕃大笑一声,抖擞起精神,看向刘弘,“可有准备?”
刘弘取出早已准备好的笔与许多布帛。
陈蕃大笔书之!
这些都是陈蕃写给故人的书信,也是日后卢植能接替他遗留下的中原士人之望,证明他卢植是陈蕃衣钵传人的证据!
作罢书信,陈蕃抬起头来,看向刘弘,感慨道:“也不知百年千年之后,后世之人,谈起我陈蕃,会做何定论。”
刘弘笑道:“后世评价如何,如陈公这般人物,又何须计较。零落成泥碾作尘,唯有香如故!只要天下还好,陈蕃这个人是好是坏,又有什么关系呢?”
陈蕃大笑。
人生都已落到如此凄凉境地,可他听到刘弘这番话,却竟觉快意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