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送信的郡差,看样子是病倒在了半路上。
而且,病势极重。
旁边一个挑着空担子的老汉摇摇头,叹息道:“唉,是从右北平郡那边过来的信差,听说钱被偷了,还患了病……这年月,跑这远路,真是遭罪啊!”
“右北平?”刘弘心头一动。
那地方,可是边陲要地,正对着乌桓、鲜卑的刀口。
那差役似乎听到了声音,浑浊的眼睛艰难地睁开一条缝,茫然地扫视着围观的人群。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刘弘脸上,嘴唇翕动了几下,却只发出更剧烈的咳嗽,身体痛苦地蜷缩成一团,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一股浓烈的腥气弥漫开来。
他猛地侧头,哇地一声,一小口暗红色的血沫喷溅在冰冷的黄土路上。
“血!”有人低呼了一声。
围观的人群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脸上那点看热闹的神情瞬间被惊恐取代。
这年头,咳血,十有八九是肺痨,要人命,还传人!
刚才还聚拢的人群,哗啦一下散开了些,留下一个更大的空圈,只剩下那个垂死的信差和刘弘。
冷风卷过,吹得刘弘的衣袂猎猎作响。
刘弘猛地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几步走到那差役身边,蹲下身。
“兄弟,挺住!”
刘弘解下自己腰间那个刚刚捂热的布囊,哗啦一声,将里面所有的五铢钱都倒在了手掌上。
八百个黄澄澄、沉甸甸的铜钱,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一层微弱的、诱人的光晕。
一文难倒英雄汉,钱嘛,总是个好东西。
只是要用在该用的地方!
他目光扫过掌中的钱,没有丝毫犹豫,极其利落地将其分成大致相等的两堆。然后,他拿起其中一堆,约莫四百钱,塞进自己怀里。
剩下的那堆,他掂量了一下,毫不犹豫,一把抓起,塞到那差役的手里。
“老哥,我先带你去前面的医馆就医,那里的李医工医术极好,定能救你。至于这些钱,就当做你回乡时的路费吧。”
冰凉的铜钱落入掌心,那差役似乎被烫了一下,涣散的眼神猛地聚焦,难以置信地看向刘弘,又低头看看手中那沉甸甸、带着刘弘体温的铜钱。
四百钱!
这不是一笔小数目!
这个一路咬牙硬挺、在鬼门关前死命挣扎都没流泪的昂藏汉子,喉头剧烈地滚动,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有大颗大颗浑浊滚烫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冲出眼眶。
他那只攥着包裹的手,因为激动而剧烈地颤抖着,包裹带子一松,里面一卷用麻绳捆扎、露出封泥印信的简牍文书滑落出一小截。
刘弘眼尖,瞥见那简牍封套上几个墨迹清晰的字迹——“护乌桓校尉府”。
护乌桓校尉?
这可是北疆手握重兵、专司弹压乌桓、鲜卑的边镇大将!这公文的分量……
刘弘心中了然,却无暇细思。
他迅速伸手,帮那差役把滑出的文书塞回包裹,仔细系好带子,低声催促:“老哥,公文要紧,命更要紧!咱们快走吧。”
那差役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攥紧那四百钱和刘弘帮他重新系好的包裹。
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声音断断续续,却充满了急切:“恩……恩公!敢……敢问恩公……高姓……大名?家住……何处?程……程某……来世做牛做马……”
他姓程?又来自右北平郡?
刘弘心中又是一动,一个模糊的念头闪过。
难道是……
就在这时,散开的人群里,一个须发花白、满脸风霜的老农踏前一步,指着刘弘,声音激动得发颤。
“他是楼桑里桃园亭的刘弘刘亭长!去年寒冬腊月,俺那苦命的老伴儿没了,连口薄皮匣子都置办不起,是刘亭长!他二话不说,当了自己身上那件厚冬衣,换了钱塞给俺啊!他自个儿冻得嘴唇发紫,还拍着俺肩膀说‘老哥,人死为大,入土为安’!”
话音未落,一个穿半旧绸衫的商人挤出来,满脸激动:“没错!是刘亭长!开春那会儿,俺们铺子和隔壁为争陂塘水浇地,几十号人抄起耒耜要拼命,眼看就要血溅五步!是刘亭长!他掏空了家底儿,不知从哪儿弄来好几车水,分给两家,硬生生把这民变的火苗给摁下去了!”
紧接着,一个穿着更卒号衣的壮硕汉子声音洪亮:“刘亭长仗义!前街的王寡妇,家里就剩个瞎眼老娘和吃奶的娃,穷得甑里都生了灰,算赋都交不上,眼看就要被捉去顶役!是刘亭长!他一声不吭,替她把那要命的算赋钱给垫上了!俺亲眼瞧见的!”
“对!是他!”
“刘亭长!”
“好汉子!真义士!”
“……”
七嘴八舌,一件件一桩桩,声音汇聚,越来越响,越来越整齐,最终化为一个响彻街巷的声音:
“刘郎真乃我涿县小孟尝!”